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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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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了個殺人劫財的念頭,卻又不是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時可否請甘兄自廢武功,永永不再做什麽行俠仗義的事?”

“這有何難?”甘鳳池說著伸開五爪,自往額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聽一個醫道說,我頭上這瘤子是個命門,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呂兄面前賭個咒兒——他日甘鳳池要是為了一己之私動了貪人錢財的歹念,便一抓摘了這顆瘤子,不勞呂兄費心動手!”

這一節便是呂、甘二人訂交授受的前情。插敘此節,正足以見“泥丸功”在呂元這一宗手創之下原本沒有什麽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的使命。呂元當日指點了甘鳳池一套功法,目的只是要點化甘鳳池一個“世事不可盡出於己意”的道理。直陳其意言之,乃是呂元早就看出一個勢態:那些稱俠道義、愛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為了助人,一旦慣扮英雄,便難免不會把這當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呂、甘二人的這個約定,嗣後果然應驗。

根據許多零散而簡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俠的民間傳說在內——呂元在九十八歲上無疾而終,死於山東濟寧。死前曾告訴他的關門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為憾的有三件事:其一是為了不讓甘鳳池稱他為師父,而與之義結金蘭,約做異姓兄弟。也因為這樣,呂元便莫名其妙地成為甘鳳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躋身八俠之列。其二是既然緣著甘鳳池情面結識了了因和尚,卻未能及時渡化這淫僧,到頭來還不得不助六俠以暴止暴。至於其三——

呂元極其感慨地對李某說:“想當年我受先師朝元和尚開示啟迪,念茲在茲的應須是一個‘隱’字上的功夫。先師是亡國的貴胄,其遁跡方外,為的是參出一個茍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隨先師才不過十年,還在懵懵懂懂之間,說了幾句聽在先師耳中頗有機趣的話,先師便點撥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這麽混世等死,過幾十年饑來吃飯、渴來飲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螻蟻蜉蝣一般渾渾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隱之極’——所謂無為無慮,亦無礙。可早年打禪語、鬥機鋒,語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卻無時無刻不縈繞在懷。時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來越不知曉:這茍全性命究竟所為何來?歲月淹逝,我畢竟還是造了無數大孽!”

那李某是個憨厚人,聽師父說了這麽一大番重話,一時間手足失措,應聲跪倒,連磕幾個響頭,道:“師父既不曾作奸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過是收了我們幾個門徒、傳了幾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這就自斷經脈,了此殘生,決計不玷辱了師父。”

呂元聞言一笑,道:“你若如此,為師的豈不又平添一樁憾事麽?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原來這呂元侃侃自剖,並沒有怨悔自己隨緣傳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螻蟻蜉蝣一般臻乎“身隱之極”的境界。他這第三個遺憾所言者,其實是個十分深刻的思理。作為一個不能像螻蟻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盡所能地遁世遠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與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自然而然對人、對事、對物、對情便造成了哪怕只是纖芥之微的影響。如此一來,則又何隱之有呢?如此一來,力求隱遁又有什麽意義呢?反過來說,倘若這隱遁的妙道奧義並非離群索居、避世脫俗,則又有什麽究竟可探、可求呢?呂元說到這裏,不覺嘆了一口氣。那李某是個直腸直肚的人,睹此情狀,亦隨之慘然,咽聲道:“師父如此作想,那麽自凡是個人,活一日豈不就隱不成一日?”

呂元一聽這話,嗒然“噫”了一聲,道:“好孩子,說得對極了。既然活一日就隱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說著,順手朝前一指,登時逆催泥丸,倒轉吐納,一笑而逝。

那李某見師父死了,不消說是一陣撕肝裂膽的號啕。可呂元臨終前的一指又是什麽意思呢?李某順勢望去,但見屋外土地平曠,遠方青峰廓約,其間並無一物。

畢竟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師父手指的方位。待將呂元安葬之後,他便一步一數、一數一步,還頻頻回首量估那方位,只恐有個什麽閃失偏差。在他想來,師父既然抱憾將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麽一指,則此去必有機關緣故。這卻果然是將誤就誤,反倒成就了因緣——在呂元而言,李某一句無心之言,卻成全了他一個“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質言之,只有死,才是徹徹底底地從“求隱不得”這一執念中得著解脫。至於那李某一路順指走去,忽一日居然來到了安徽鳳陽地界。他心想,師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來麽?

因為“留都龍隱”為《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所寫的代跋在李某到鳳陽府的這一節上行文甚是簡略,近乎語焉不詳,無從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驚雷》(署“飄花令主”所撰)裏有一個小故事,說的是一個叫李甲三的年輕乞丐如何徒步千裏,由濟寧至鳳陽歸葬師尊的過程,與呂元之徒李某的經歷極其相似。只是在《七海驚雷》中,多了負棺歸葬的細節。且說這李甲三到了地頭上正準備下棺入土,卻覺得棺材豁地一輕,渾似無物的一般。這李甲三甚是驚怪,找來地保作了見證,開棺啟視,才發現屍體當真不見了。棺中只留有手寫黃卷一本,上題“泥丸長隱/萬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書卷,封題字跡便湮滅了。待他再翻開首頁,逐字逐行讀去,竟是一部控制泥丸運行的操典——即後之所謂操作手冊者。奇的是,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麽筆墨寫成,一俟李甲三讀過,字跡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題簽那樣即時隱去、不可覆見。所幸字句疏簡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習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讀之下,知是師父手跡,自然字字銘懷,同時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記者演練起來。也由於這是一部以心念駕禦氣血周行,內鑄腑臟、外攝筋骨的奇術,旁人不覺如何,李甲三且讀且練,頃刻間已經成就了一身渾厚堅實的神功。待他翻讀終卷,黃卷上一字不著,可李甲三對其師畢生之學,竟已了若指掌。這便是濟寧李氏所傳的“泥丸功”始末。只不過《七海驚雷》以小說之筆寫此奇突之事,語涉荒怪,聊備一格爾耳。這段傳聞卻旁證了一點:在呂元親炙四支之中,唯濟寧李氏一支從未以“泥丸功”之名號召門徒——它甚至沒有任何可茲記誦傳揚的名號,因為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玩味出逐字滅跡的微言大義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隱”這個境界上。

22 入社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綬武所承襲自濟寧李氏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種遁世的色彩;以飽覽雜學博聞深思而不致用為務。這一支的傳人究竟身懷何等絕技?何等神功?始終成謎。後人只知道化名“陶帶文”的李綬武極有可能也化名為“留都龍隱”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寫了一篇所謂“代跋”文字,其實這正是另一種隱匿的表現。而李綬武本人恐怕還算是這一支中的異數,因為他是十數代以來唯一以文字記錄披露了十九世紀末直至二十世紀初,中國各地秘密社會之間覆雜的轇轕李氏子弟。作為一個以“隱”為尚、以“遁”為高的傳人,李綬武和他的老祖師爺走的是相反相成的兩條道路。在呂元那裏,最終的體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脫“我之為我”必將對世界有影響、對世人有損益的執念困境——在《七海驚雷》裏甚至還用“屍解”的場面和“字句湮滅”的細節來象征此一解脫,雖不失誇張,卻切合義理。可是李綬武卻不同,“留都龍隱”的代跋強調:隨緣隨遇、不忮不求,只是一種立身處世時“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內化,這內化的功夫絕不可以鉆角營深,反而陷入迷障。“隱”應該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業、不立形跡,反而應該是一種滾遍風塵、透泥水、激濁揚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謂之智慧,又豈是一人一生等閑可以企及的呢?這畢竟還須累積多少世代的傳衍承啟,日以浸之、月以潤之,萬一遇上個資質頑愚劣的子孫,也就前功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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